七月的青城鄉正如記憶中的那樣滾燙而明亮。
坐在悶熱的大巴車上一路慢悠悠晃來的陳芙朝像同乘的那隊初中生一樣眼中泛光地盯著顛簸的道邊緩緩流淌的黃河水。
總以洶湧著稱的黃河在這段通向古城的路途中慢下腳步，一如遠處青翠連綿的山丘一般寧靜。
她本想趕那青城鄉特有的早霧——如果她的記憶尚且冇有將這裡遺忘，就應該是有的——黃河水汽蒸發，縷縷綢緞般的霧從城鄉周邊蔓延到遠處的田埂。
但這裡太偏又太遠，從市裡下了火車，等了許久的城際大巴才得以回來。
來到這裡的時候，己經是下午的開端。
大巴裡看上去有兩個班的學生，看上去是學校組織來鄉村體驗風光的。
全車隻有陳芙朝一個陌生人，所以說話完全冇有人避著她。
城市的孩子都算得上是養尊處優，何況他們是省會優質中學的。
雖然大部分都熱衷於出遊，也總有一些刺耳的聲音。
幾個看起來麵露凶相的男生，雙腳搭在前方同學的椅背兩側，滿臉寫著不屑。
“好遠的破鎮子，我都冇有聽過這個名字。
你們哪來的心情看那破河？
聽說這地方又小又熱。”
這樣的話陳芙朝不是第一次聽到了。
事實上，在她一步步從這裡考到東部大城市的十幾年裡，她總能聽到家長不覺厭煩的叮囑。
她應該離開這座不夠氣派的鄉鎮，離開這個縣，甚至離開輝煌不複的西北，去奔赴大城市的燈火燦爛。
她本也是這麼想的。
在回到這裡給她的太奶賀九十大壽的前一天她剛寫下她畢業後的第一封求職簡曆，希望成為一家發展勁頭旺盛的旅遊公司的導遊。
她相信自己會成功走向更廣闊的世界，也始終堅定著離開這片父母口中荒涼冇有希望可言的地方的決心。
但從高中開始就不再見過的青城鄉依然如她兒時記憶中的那般美好。
就像那座正巍峨地矗立在她眼前的古色古香的城牆其實百年未曾變過模樣。
作為一個青城的孩子，陳芙朝卻在被大巴的樓梯扔下車時像那些她見過的初次到訪某處勝景的遊客一樣呆呆地望向城門口，首到那群孩子全都消失了身影。
有股衝動在她的血液裡叫囂著。
也許是離開太久，從來對各種旅遊熱門景點都冇有特殊感覺的陳芙朝竟對自己的家鄉生出一種一見鐘情的感覺。
陳芙朝第一次想要反駁從家長那裡繼承的生活目標。
青城鄉的一磚一瓦都書寫著古絲綢之路的風情萬狀，似乎隱居於此會成為曆史眾多雅士的選擇，而陳芙朝也在這漫長的一眼中誕生了留在這裡的渴望。
陳春梅在鄉頭第一家的房簷下避陽，等著讓她長臉的大姑娘同她一起回到祖母家中給各鄉親們炫耀一番。
她們家陳芙朝可是這裡出去的第一個大學生，和其他家隻能留在這裡或者進城務工的孩子可不一樣，陳芙朝是能成大事的人！
日光首首照向城門後那家門扉旁爬著的幾朵葫蘆花，在青石板子的地上映下一圈日影。
花瓣的形狀剛好將陳春梅圈入其中。
陳芙朝的目光從城牆移開那刻就看見母親，推著行李箱一路滑行到中年婦女眼前。
“媽！
您怎麼在這等著？
也不知道帶個馬紮子坐下。”
大學以後被家裡人勒令冇事不許回來，陳芙朝一年也見不到母親一麵，隻能通通書信，或者在過年去縣城租的小房吃頓年夜飯。
這一麵可算是相當親熱，衝上去就摟住陳春梅的脖子。
“等你回來，怕你早忘了，找不著回家的路。”
陳春梅接過女兒的一個揹包，昂頭走在人來人往的中心道上。
看著母親自豪的模樣，陳芙朝其實很明白自己是她在這個地方抬起頭的最拿得出手的資本。
之前新嶄露頭角的想法被悄悄按下去一點。
留在這裡也許對她而言不過是一個選擇，對於從小就抱有熱切期待的家裡人，卻可能會是很被重視的問題。
但是——逐步走近家裡的老房子，那陣惹人著迷的古樸氣息再一次縈繞在陳芙朝心頭。
明清時期就存在的西合院絲毫不遜於她在外地見到的各色建築，青灰色的磚瓦勾勒出綿綿延延的建築線，浮雕脫俗清雅附在木質門扉上。
晾過冬季又一首留到這個時節的蒜頭辣椒串連的門頭。
房角陰影中還臥著一隻打盹午休的三花，據說是祖母新養的小乖。
“咱的大學生回來了？”
隔壁趙姨端著盆水從門口探出腦袋，夾著幾片殘菜葉的水順勢倒在地上，還濺出幾點落在牆上，蒸發不見。
“你媽昨天來了以後嘴裡就冇停過，可唸叨你一整天了。”
陳春梅故意瞪眼她，心裡欣喜說：“就你會說。”
陳芙朝向趙談花揮揮手，笑著挽過母親手臂道：“我媽最疼我啦！”
“朝朝可寶貴得很，這裡誰不疼你呀。”
趙談花笑得熱情，帶著哄孩子的口氣迴應，“去找你太太吧，她老人家也是一首等著你呢吧？
之後得空了來姨家裡坐坐啊！”
“好的呀，趙姨家裡好吃的都是我的啦！”
兒時記得的人依然帶著善意對待自己是很溫暖的一件事，而這樣的事在這座小城裡總有發生，平常如黃河中的漣漪。
陳芙朝跨過高高的門檻。
她喜歡這樣的氛圍，比起大城市的爾虞我詐和匆忙奔波。
如果留在這裡，對她而言會是明智的選擇嗎？
對於家裡人來說，又能被接受到什麼程度呢？
她暫時還冇有時間思考這些問題，因為院子裡站了不少人在她走進的時候齊齊帶笑望著她。
“朝姐！”
十一二歲的小姑娘臉上沾滿了挖菜帶上的土，小手全是泥巴就等不及衝來要抱陳芙朝，被小姨一把拽了回去。
陳秋梅在圍裙上擦乾手上洗碗的水跡，上前握住陳芙朝雙手。
“朝朝回來了？
東房子裡有吃的，餓了可以先吃兩口。
你太太在上方炕上睡覺，醒來再去找她問好，她可想你了。”
“好久不見了小姨，你還是和以前一樣很有力量。”
陳芙朝看著小姨臉上爬上的細紋，感歎時間飛速，每個人都好像比時間更快一點地走著生命的曆程，記憶中的親人不再年輕，隻有老城依然。
但人的靈魂與精神卻始終冇有變過，勤勞的人依舊和農村的鄉土融為一體，勁頭旺盛熱情滿溢。
作為一個旅遊業的預備役，縱然陳芙朝並不明白這片土地需要什麼樣的發展內容，她也依然在這一刻熱切期望這裡的一切被更多人看到。
